叁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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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王爺——是天狗吞日！”
不及通報，書童奔進書房，如同一匹橫沖直撞的蠻牛。珠簾被撞開又垂落，圓潤飽滿的瑩白珍珠碰撞一道，發出細碎雜亂的聲響。
江都王正同幕僚議事，聞言吃了一驚，吩咐書童推開窗扇。
天墨如漆，遠處隱約傳來百姓的驚呼。
江都王喜形於色：“好——天助我也！”
上一回天狗吞日在七十餘年前，正逢戰事，欽天監上書提議暫緩出兵西域小國，彼時在位的皇帝獨斷專行、充耳不聞。誰料天生異象後不多久，精兵覆沒西域，窮兵黷武多年，國庫空虛，一朝戰敗，人仰馬翻。民不聊生，甚至冒出小股起義的亂民，皇帝不得已下了罪己詔，遺臭千秋。
前車之鑒近在眼前，朝野勢必要動蕩一番。無巧不成書，江都王要反，有了現成的名目，只可惜——
倘若異象發生在昨日，便更好了。
天下武功、唯快不破，逼宮一事迫在眉睫，江都王拍了板，就安排在今夜。
事出緊急，好在他籌謀多年，早有準備。禁兵首領是江都王安在皇帝身邊的釘子，今夜子時已下鑰的宮廷將對江都王的三千私兵敞開大門。按律親王私兵不過三百，四成私兵是在江都私下眷養，餘下六成皆為無涯宗弟子。
“王爺，”崔青河發問，“事成之後，如何向天下交代？”
江都王負手立於窗前：“今晨謝相被父皇傳喚入宮？”
崔青河頷首：“大理寺本已定罪，謝相父子秋後問斬，妻女充妓，餘下謝家七十二口人流放瓊臺。誰料昨夜壽宴甫一散場，陛下忽然下口諭召獄中謝相入宮，至今尚未離宮。”
謝相倒臺太快，其中貓膩不少，江都王求勝心切，難免露出狐貍尾巴。彼時皇帝震怒於謝相所犯大罪，並未深究，眼下傳喚罪臣，怕是回過味兒來了。
“便以——”
江都王的聲音戛然而止，只見黑漆漆的蒼穹上忽然冒出個半圓的金邊兒，亮得紮眼。金邊越來越寬，變成個金黃的月牙兒，不多時，小半個圓日已重見天日。
天狗退卻，驕陽依舊。
遠處隱約傳來百姓的歡呼。
背在身後的手握緊成拳，江都王一字一頓道：“就以‘請誅謝賊，以清君側’為號。”
上千江湖人入城，城門守衛絕無可能覺察不到，未免打草驚蛇，除去少數精英弟子已陸續進入洛陽，其餘無涯宗弟子皆在城外待命。蘇傲留下主持大局，由孫正鶴出城接應門下弟子。
鬧市上摩肩接踵、沸沸揚揚，男男女女紛紛沖出家門奔上街，面上皆是劫後餘生的歡喜。
萬人空巷，人群如同織得細密的網，身處其中，縱是絕世高手亦寸步難行。孫正鶴只得離開大路，繞遠路在小巷間穿行。
迎面遇上一位頭戴幕籬的布衣女子，衣袖上繡著大朵杜鵑花。
巷子狹窄逼仄，孫正鶴側身讓開，對方垂頭趕路，步履匆匆，好似並未註意到他，徑自撞來。眼瞧兩人軀體將要相碰，他腦中警鈴大作，扭身向一旁側了側。
“叮！”
刀尖撞上石墻，發出清脆聲響，女子擡起頭，幕籬上垂落的遮面黑紗沿著鼻梁往兩頰散開。
孫正鶴捂住後腰上的傷口，怒目圓瞪：“是你！”
這張臉他見過數遍，無涯宗滿門皆銘記於心：一副寡淡如白水的眉眼，五官周正，卻無半分驚艷之處，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之姿，倘若並未用心打量，恐怕過目即忘。
馮少媚收回被石墻震麻的手，邁出馬步，擺開架勢，剖魚刀橫在細長的丹鳳眼旁：“懷老爺子亦不過爾爾，不知孫前輩是否青出於藍勝於藍？”
孫正鶴松開捂住傷口的手，摸出塊錦帕拭去手上沾的血，隨手一拋。
“區區女流之輩，不過靠賣弄色相偷襲得手，真當有了幾分真功夫？”他抽出紮在腰上的梅花雙鉤，“老夫不來尋你，倒是自個兒撞上門來，也好，宗門青雲直上前，老夫先替亡師報了仇。”
烈風襲來，馮少媚側首避開梅花鉤，發髻打散，頭上戴的幕籬被劈開，“啪嗒”一聲砸落在地。
躲開對方鋒芒，她只守不攻。
巷子不過二人寬，孫正鶴出招慣於大開大合，一時束手束腳。馮少媚避而不戰，偏又糾纏得緊，她接招變招的速度太快，難以甩脫，叫他進退不得。城門外上千無涯宗弟子正等候他的消息，宗門起覆之成敗在此一舉，兵貴神速，容不得耽擱，不免心中焦躁。
梅花雙鉤力道有餘，靈巧不足，出鉤十數下竟皆告落空。
躁意上湧，孫正鶴向前大跨一步，掄起雙鉤朝女人揮去。冷不防她一個後空翻，後背擦著他頭頂躍過，披散的烏發發梢在他眼前一晃而過，翻身落地。孫正鶴大驚，半空中急忙扭轉身子，雙鉤相交抵在身前。
反應已極快，仍慢了半步，剖魚刀“噗”的一聲把胸膛刺了個對穿。
孫正鶴跌落在劈成兩半的幕籬旁，顫抖的唇瓣張張闔闔，像條開鰓呼吸的魚。
馮少媚彎下腰，湊到他耳畔，輕輕道：“孫前輩，小女子旁的不懂，只通透一個道理——鹵水點豆腐，一物降一物。”
以己之長攻彼之短，她素來不同男人比他們的長處。
摸出懷中湘妃竹做成的煙鬥，馮少媚拿火折子點著旱煙絲，湊在煙嘴上吸了口。刺鼻味道直沖咽喉，挪開煙桿，她捂嘴劇烈咳嗽。
瞧霍杏兒吞雲吐霧好不快活，她怎麽也學不來。
喉頭辣意稍減，馮少媚摩挲了下煙桿上點點淚斑，彎腰把煙鬥擺在腳邊屍體胸前。
收了剖魚刀，擡手束起披散肩頭的烏發，她頭也不回。
子時將至，久候孫正鶴不至，蘇傲右眼皮子直跳，負手來回踱步。
街上有兩名更夫正提著燈籠巡邏，一人手中拿鑼，一人手中拿梆，銅鑼響一聲，竹梆子敲兩聲：“咣——篤！篤！”
打更有講究，一慢兩快，已是三更天。
更夫耷拉著疲憊的面孔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竹梆子，拖長了嗓音喊：“夜深人靜，拴好門戶——”
話音剛落，緊閉的宮門忽然開了條縫兒。
石浪擡起頭：“師兄，到時辰了。”
“喀嚓”一聲響，蘇傲足下石磚裂成張網，他停下腳步。
身後江都王眷養的私兵早已蓄勢待發，一千八百餘無涯宗弟子並孫正鶴卻一人未至。
開弓沒有回頭箭。
蘇傲闔了闔眼覆又睜開：“走！”
一千二百精兵口銜筷箸，從敞開的宮門魚貫而入，悄聲放倒宮中禁兵，風微浪穩。行進過半，突遇敵軍，對方人數翻了個倍，江都王麾下兵馬一觸即潰。
蘇傲驚愕：“禁兵不是已被調走大半？”
石浪上前頭亂軍走了個往返，回來道：“師兄，不是宮中禁衛，是太子私兵。”
螳螂捕蟬，黃雀在後。
蘇傲頓足長嘯：“撤——”
嘯聲響徹半座皇宮，餘音此起彼伏。
回聲尚在，後方忽然冒出早已埋伏好的太子私兵，估摸一千餘人。江都王麾下兵馬進退不得，前後夾擊，不消半個時辰便所剩無幾，餘者皆遭生擒。
道旁高高宮殿頂上，石浪同薛阿乙並肩而立，垂首望這闔宮亂象。
蘇傲還活著，他正陷入數千敵軍之中，滄海一粟，長刀揮舞，半身血汙。懷無涯後武林頭一人，無涯宗魁首，縱使力拔山兮，一人之力終有窮盡之時。
一個人的武功蓋世，又有何用？
半個時辰後，太子私兵潮水般退去，留下滿地殘骸，朝皇帝寢宮去了。江都王既已當先謀逆，太子自然不會錯過此等亂局。
薛阿乙躍下屋頂，走到蘇傲千瘡百孔的軀體前，俯身取走他手中長刀。
石浪跟於其後，一楞：“這是……”
“當初懷老爺子六十大壽，家父所贈賀禮，”薛阿乙卸下背後刀匣，將刀放入其中，“懷老爺子身亡後，蘇傲據為己有。”
本以為冰出於水寒於水，誰料不過是鳩占鵲巢。彼時窮困潦倒，兩片金葉子換薛昆玉遺物在蘇傲手中寄存五月，也算值當。
背起刀匣，薛阿乙擡步往宮外去，走出十來步，被人叫住：“阿乙。”
他回過頭，石浪立於原地，並未跟上來，同門一場，他還要為蘇傲收斂屍體。雙手抱拳一禮：“與君相識乃石某之幸，山不轉水轉，來日方長，咱們後會有期。”
薛阿乙斂衽還禮：“後會有期。”
無涯宗弟子入宮前，崔青河便尋了借口離開江都王府。宮中大亂，尋常百姓縱使難以探知其中究竟，亦心有所感，安撫過惶惶不安的母親和嫂嫂，他回屋換身衣服。
屋內燈火通明，桌案上整齊擺著十餘道潮汕菜，尚冒著熱氣。翠翠身著回門那日所穿裙衫，衣領很高，遮住大半個脖頸，她端坐於桌案前，正出神。
聽見腳步聲，翠翠渾身顫了顫，擡頭沖他微微一笑。
崔青河瞧了眼一旁的銅壺滴漏，已是五更天。
他卷起衣袖，在桌案旁坐下，拿起筷箸：“怎的還沒歇息？”
翠翠起身為他布菜：“夫君徹夜勞碌，妾身心憂難安、輾轉反側，索性起來候著夫君。”
菜肴下肚，崔青河蹙眉：“誰做的？”
“夫君不是嫌江都菜太甜？妾身昨兒跟婆母學做潮汕菜，”翠翠給他夾了塊春餅，“夫君嘗著如何？”
崔青河起身去拿擺在桌案中央的鹽罐，往春餅上灑：“味兒淡了些。”
翠翠拿過鹽罐：“妾身來。”
崔青河忽然抓住她的手腕，一道剛結疤的細長疤痕從手腕往袖管裏蔓延：“哪兒來的傷？”
翠翠宛如被開水燙到，猛地抽回手。
嘴唇抿緊：“昨兒不慎跌了跤，叫夫君憂心了。”
用過膳，崔青河正要出門入宮，被翠翠攔下：“夫君在外兩日兩夜，風塵仆仆，不如梳洗過再走？”
由翠翠伺候著褪下衣衫，崔青河跨進盛滿熱水的木桶，忽覺不對。
以手為勺，撈起桶中液體，濃稠粘膩：“薛氏，這不是水，你倒了什麽？”
未聞回音。
崔青河蹙眉：“薛氏？”
翠翠應聲：“來了。”
她端著燭臺進來，拔起點著的白燭扔進木桶。火苗觸到其中液體，“嘭”地一聲竄成半人高的火焰，崔青河淒聲慘叫。
借著給崔青河燒潮汕菜，翠翠尋出了後廚所有的油。
熊熊烈火在油膜上燃起，崔青河被燒成個火人，神嚎鬼哭。踉蹌著爬起來，朝翠翠撲去，聲音嘶啞如燒開水的破鍋爐：“薛氏——你瘋了——”
翠翠沖他一笑，笑容嬌俏，一如今夜滿桌佳肴前相見時，這張面孔尚存少女嬌憨，天真而殘忍。
烈火燒身之際，崔青河心中忽然浮現出一句：鳥窮則啄，獸窮則觸，人窮則詐。
困獸猶鬥，是他大意了。
不想他崔青河一生運籌帷幄、步步算計，大功將成之際竟斃命於一介小小女流手中，實在可笑至極。
火人兒堪堪要觸上翠翠之時，她倒退一步，闔上門，背後“咚”的一聲響，像沒剎住的烏篷船猛地撞上水石。
慘叫聲漸止，熱浪撲面滾來。
翠翠回到內室，撈起早便拾掇好的包袱，戴上幕籬，快步走出屋子。伺候的丫鬟皆在前頭守著婆母和嫂嫂，尚未覺察到異樣，她很快從角門離開。
街道空蕩蕩，如同野火燒過的曠野。
翠翠想家了，她想回到瓜州渡口，繼續當她的漁女。
可惜沒能候到洛陽牡丹花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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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王爺——是天狗吞日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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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都王正同幕僚議事，聞言吃了一驚，吩咐書童推開窗扇。
天墨如漆，遠處隱約傳來百姓的驚呼。
江都王喜形於色：“好——天助我也！”
上一回天狗吞日在七十餘年前，正逢戰事，欽天監上書提議暫緩出兵西域小國，彼時在位的皇帝獨斷專行、充耳不聞。誰料天生異象後不多久，精兵覆沒西域，窮兵黷武多年，國庫空虛，一朝戰敗，人仰馬翻。民不聊生，甚至冒出小股起義的亂民，皇帝不得已下了罪己詔，遺臭千秋。
前車之鑒近在眼前，朝野勢必要動蕩一番。無巧不成書，江都王要反，有了現成的名目，只可惜——
倘若異象發生在昨日，便更好了。
天下武功、唯快不破，逼宮一事迫在眉睫，江都王拍了板，就安排在今夜。
事出緊急，好在他籌謀多年，早有準備。禁兵首領是江都王安在皇帝身邊的釘子，今夜子時已下鑰的宮廷將對江都王的三千私兵敞開大門。按律親王私兵不過三百，四成私兵是在江都私下眷養，餘下六成皆為無涯宗弟子。
“王爺，”崔青河發問，“事成之後，如何向天下交代？”
江都王負手立於窗前：“今晨謝相被父皇傳喚入宮？”
崔青河頷首：“大理寺本已定罪，謝相父子秋後問斬，妻女充妓，餘下謝家七十二口人流放瓊臺。誰料昨夜壽宴甫一散場，陛下忽然下口諭召獄中謝相入宮，至今尚未離宮。”
謝相倒臺太快，其中貓膩不少，江都王求勝心切，難免露出狐貍尾巴。彼時皇帝震怒於謝相所犯大罪，並未深究，眼下傳喚罪臣，怕是回過味兒來了。
“便以——”
江都王的聲音戛然而止，只見黑漆漆的蒼穹上忽然冒出個半圓的金邊兒，亮得紮眼。金邊越來越寬，變成個金黃的月牙兒，不多時，小半個圓日已重見天日。
天狗退卻，驕陽依舊。
遠處隱約傳來百姓的歡呼。
背在身後的手握緊成拳，江都王一字一頓道：“就以‘請誅謝賊，以清君側’為號。”
上千江湖人入城，城門守衛絕無可能覺察不到，未免打草驚蛇，除去少數精英弟子已陸續進入洛陽，其餘無涯宗弟子皆在城外待命。蘇傲留下主持大局，由孫正鶴出城接應門下弟子。
鬧市上摩肩接踵、沸沸揚揚，男男女女紛紛沖出家門奔上街，面上皆是劫後餘生的歡喜。
萬人空巷，人群如同織得細密的網，身處其中，縱是絕世高手亦寸步難行。孫正鶴只得離開大路，繞遠路在小巷間穿行。
迎面遇上一位頭戴幕籬的布衣女子，衣袖上繡著大朵杜鵑花。
巷子狹窄逼仄，孫正鶴側身讓開，對方垂頭趕路，步履匆匆，好似並未註意到他，徑自撞來。眼瞧兩人軀體將要相碰，他腦中警鈴大作，扭身向一旁側了側。
“叮！”
刀尖撞上石墻，發出清脆聲響，女子擡起頭，幕籬上垂落的遮面黑紗沿著鼻梁往兩頰散開。
孫正鶴捂住後腰上的傷口，怒目圓瞪：“是你！”
這張臉他見過數遍，無涯宗滿門皆銘記於心：一副寡淡如白水的眉眼，五官周正，卻無半分驚艷之處，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之姿，倘若並未用心打量，恐怕過目即忘。
馮少媚收回被石墻震麻的手，邁出馬步，擺開架勢，剖魚刀橫在細長的丹鳳眼旁：“懷老爺子亦不過爾爾，不知孫前輩是否青出於藍勝於藍？”
孫正鶴松開捂住傷口的手，摸出塊錦帕拭去手上沾的血，隨手一拋。
“區區女流之輩，不過靠賣弄色相偷襲得手，真當有了幾分真功夫？”他抽出紮在腰上的梅花雙鉤，“老夫不來尋你，倒是自個兒撞上門來，也好，宗門青雲直上前，老夫先替亡師報了仇。”
烈風襲來，馮少媚側首避開梅花鉤，發髻打散，頭上戴的幕籬被劈開，“啪嗒”一聲砸落在地。
躲開對方鋒芒，她只守不攻。
巷子不過二人寬，孫正鶴出招慣於大開大合，一時束手束腳。馮少媚避而不戰，偏又糾纏得緊，她接招變招的速度太快，難以甩脫，叫他進退不得。城門外上千無涯宗弟子正等候他的消息，宗門起覆之成敗在此一舉，兵貴神速，容不得耽擱，不免心中焦躁。
梅花雙鉤力道有餘，靈巧不足，出鉤十數下竟皆告落空。
躁意上湧，孫正鶴向前大跨一步，掄起雙鉤朝女人揮去。冷不防她一個後空翻，後背擦著他頭頂躍過，披散的烏發發梢在他眼前一晃而過，翻身落地。孫正鶴大驚，半空中急忙扭轉身子，雙鉤相交抵在身前。
反應已極快，仍慢了半步，剖魚刀“噗”的一聲把胸膛刺了個對穿。
孫正鶴跌落在劈成兩半的幕籬旁，顫抖的唇瓣張張闔闔，像條開鰓呼吸的魚。
馮少媚彎下腰，湊到他耳畔，輕輕道：“孫前輩，小女子旁的不懂，只通透一個道理——鹵水點豆腐，一物降一物。”
以己之長攻彼之短，她素來不同男人比他們的長處。
摸出懷中湘妃竹做成的煙鬥，馮少媚拿火折子點著旱煙絲，湊在煙嘴上吸了口。刺鼻味道直沖咽喉，挪開煙桿，她捂嘴劇烈咳嗽。
瞧霍杏兒吞雲吐霧好不快活，她怎麽也學不來。
喉頭辣意稍減，馮少媚摩挲了下煙桿上點點淚斑，彎腰把煙鬥擺在腳邊屍體胸前。
收了剖魚刀，擡手束起披散肩頭的烏發，她頭也不回。
子時將至，久候孫正鶴不至，蘇傲右眼皮子直跳，負手來回踱步。
街上有兩名更夫正提著燈籠巡邏，一人手中拿鑼，一人手中拿梆，銅鑼響一聲，竹梆子敲兩聲：“咣——篤！篤！”
打更有講究，一慢兩快，已是三更天。
更夫耷拉著疲憊的面孔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竹梆子，拖長了嗓音喊：“夜深人靜，拴好門戶——”
話音剛落，緊閉的宮門忽然開了條縫兒。
石浪擡起頭：“師兄，到時辰了。”
“喀嚓”一聲響，蘇傲足下石磚裂成張網，他停下腳步。
身後江都王眷養的私兵早已蓄勢待發，一千八百餘無涯宗弟子並孫正鶴卻一人未至。
開弓沒有回頭箭。
蘇傲闔了闔眼覆又睜開：“走！”
一千二百精兵口銜筷箸，從敞開的宮門魚貫而入，悄聲放倒宮中禁兵，風微浪穩。行進過半，突遇敵軍，對方人數翻了個倍，江都王麾下兵馬一觸即潰。
蘇傲驚愕：“禁兵不是已被調走大半？”
石浪上前頭亂軍走了個往返，回來道：“師兄，不是宮中禁衛，是太子私兵。”
螳螂捕蟬，黃雀在後。
蘇傲頓足長嘯：“撤——”
嘯聲響徹半座皇宮，餘音此起彼伏。
回聲尚在，後方忽然冒出早已埋伏好的太子私兵，估摸一千餘人。江都王麾下兵馬進退不得，前後夾擊，不消半個時辰便所剩無幾，餘者皆遭生擒。
道旁高高宮殿頂上，石浪同薛阿乙並肩而立，垂首望這闔宮亂象。
蘇傲還活著，他正陷入數千敵軍之中，滄海一粟，長刀揮舞，半身血汙。懷無涯後武林頭一人，無涯宗魁首，縱使力拔山兮，一人之力終有窮盡之時。
一個人的武功蓋世，又有何用？
半個時辰後，太子私兵潮水般退去，留下滿地殘骸，朝皇帝寢宮去了。江都王既已當先謀逆，太子自然不會錯過此等亂局。
薛阿乙躍下屋頂，走到蘇傲千瘡百孔的軀體前，俯身取走他手中長刀。
石浪跟於其後，一楞：“這是……”
“當初懷老爺子六十大壽，家父所贈賀禮，”薛阿乙卸下背後刀匣，將刀放入其中，“懷老爺子身亡後，蘇傲據為己有。”
本以為冰出於水寒於水，誰料不過是鳩占鵲巢。彼時窮困潦倒，兩片金葉子換薛昆玉遺物在蘇傲手中寄存五月，也算值當。
背起刀匣，薛阿乙擡步往宮外去，走出十來步，被人叫住：“阿乙。”
他回過頭，石浪立於原地，並未跟上來，同門一場，他還要為蘇傲收斂屍體。雙手抱拳一禮：“與君相識乃石某之幸，山不轉水轉，來日方長，咱們後會有期。”
薛阿乙斂衽還禮：“後會有期。”
無涯宗弟子入宮前，崔青河便尋了借口離開江都王府。宮中大亂，尋常百姓縱使難以探知其中究竟，亦心有所感，安撫過惶惶不安的母親和嫂嫂，他回屋換身衣服。
屋內燈火通明，桌案上整齊擺著十餘道潮汕菜，尚冒著熱氣。翠翠身著回門那日所穿裙衫，衣領很高，遮住大半個脖頸，她端坐於桌案前，正出神。
聽見腳步聲，翠翠渾身顫了顫，擡頭沖他微微一笑。
崔青河瞧了眼一旁的銅壺滴漏，已是五更天。
他卷起衣袖，在桌案旁坐下，拿起筷箸：“怎的還沒歇息？”
翠翠起身為他布菜：“夫君徹夜勞碌，妾身心憂難安、輾轉反側，索性起來候著夫君。”
菜肴下肚，崔青河蹙眉：“誰做的？”
“夫君不是嫌江都菜太甜？妾身昨兒跟婆母學做潮汕菜，”翠翠給他夾了塊春餅，“夫君嘗著如何？”
崔青河起身去拿擺在桌案中央的鹽罐，往春餅上灑：“味兒淡了些。”
翠翠拿過鹽罐：“妾身來。”
崔青河忽然抓住她的手腕，一道剛結疤的細長疤痕從手腕往袖管裏蔓延：“哪兒來的傷？”
翠翠宛如被開水燙到，猛地抽回手。
嘴唇抿緊：“昨兒不慎跌了跤，叫夫君憂心了。”
用過膳，崔青河正要出門入宮，被翠翠攔下：“夫君在外兩日兩夜，風塵仆仆，不如梳洗過再走？”
由翠翠伺候著褪下衣衫，崔青河跨進盛滿熱水的木桶，忽覺不對。
以手為勺，撈起桶中液體，濃稠粘膩：“薛氏，這不是水，你倒了什麽？”
未聞回音。
崔青河蹙眉：“薛氏？”
翠翠應聲：“來了。”
她端著燭臺進來，拔起點著的白燭扔進木桶。火苗觸到其中液體，“嘭”地一聲竄成半人高的火焰，崔青河淒聲慘叫。
借著給崔青河燒潮汕菜，翠翠尋出了後廚所有的油。
熊熊烈火在油膜上燃起，崔青河被燒成個火人，神嚎鬼哭。踉蹌著爬起來，朝翠翠撲去，聲音嘶啞如燒開水的破鍋爐：“薛氏——你瘋了——”
翠翠沖他一笑，笑容嬌俏，一如今夜滿桌佳肴前相見時，這張面孔尚存少女嬌憨，天真而殘忍。
烈火燒身之際，崔青河心中忽然浮現出一句：鳥窮則啄，獸窮則觸，人窮則詐。
困獸猶鬥，是他大意了。
不想他崔青河一生運籌帷幄、步步算計，大功將成之際竟斃命於一介小小女流手中，實在可笑至極。
火人兒堪堪要觸上翠翠之時，她倒退一步，闔上門，背後“咚”的一聲響，像沒剎住的烏篷船猛地撞上水石。
慘叫聲漸止，熱浪撲面滾來。
翠翠回到內室，撈起早便拾掇好的包袱，戴上幕籬，快步走出屋子。伺候的丫鬟皆在前頭守著婆母和嫂嫂，尚未覺察到異樣，她很快從角門離開。
街道空蕩蕩，如同野火燒過的曠野。
翠翠想家了，她想回到瓜州渡口，繼續當她的漁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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